作者 | 吴大宇
“我从来没在手机听过这些歌,但每一首都会唱。”
腾讯音乐娱乐集团(TME)评出的2021年度热歌榜,可以说是深刻地揭穿了中国社会音乐审美的层次。榜单上的十首热门歌曲,均先在抖音火爆,不知道是谁唱的,不知道叫什么歌名,但你都听过,甚至会唱。
它们像病毒一样传播,让人感到害怕,因此就有了文首那句来自某大V的感慨。
腾讯音乐娱乐集团(TME)评出的2021年度十大热歌
情绪的背后是不理解,尤其对于听周杰伦、孙燕姿长大的80、90后。
简单、洗脑又无太多深刻内容的短视频歌曲,是他们眼里low的代名词。横亘很多人心间的疑问是:短视频热歌凭何压倒性地占领流行榜单?
唱作人、北京晨时雨公司CEO龚钊对南风窗分析:短视频歌曲占领市场,远比大众认识得早。如果单看热歌榜,大众熟知的歌手很早便被排除在外。“两三年前,腾讯音乐娱乐集团一平台出了影响力歌手前100的榜单,我看了名单,一共认识的不超过5个人。”
如此叩问在音乐行业内部早已展开。有音乐人痛斥短视频歌曲带坏市场,注重15秒传播的浮躁风气格外危险。也有人将它看做音乐草根化、平民化的标志,说听众不愿为歌付费的习惯,最终导致大众化歌曲广为传播。
一个共识是,2018年起,以《学猫叫》和衍生的手势舞为起点,抖音歌曲逐渐占据音乐市场——《学猫叫》获得了Billboard Radio China的年度十大华语金曲奖,2019年度热曲《野狼disco》以男星陈伟霆和张艺兴的演绎,登上了2020年春晚舞台。
(《学猫叫》获得2018年Billboard Radio China的年度十大华语金曲奖)
抖音神曲的确在各方面颠覆华语乐坛。上海剧星传媒的业内人士金鑫认为,这种力量是底层逻辑的改变——抖音去中心化的机制与QQ音乐等流媒体已然不同。
“抖音更容易让音乐找到喜欢它的人。”他对南风窗记者解释。
如同势不可挡的短视频平台,短视频歌曲凭借互联网思维,赢取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。我们都想知道变化究竟怎么发生的,什么又在悄然改变。
15秒的音乐统治了华语乐坛热歌榜,听众也许最该收获的最大教训是:听任市场和榜单喂养耳朵的年代,已经一去不复返。
抖音神曲演唱者们合作演唱十大热歌串烧
一百首歌,打包价两百万
90后歌手林依的抖音粉丝只有不到500人,但他的一首单曲,被短视频用户使用了100多万次。最热门的几个视频,点赞量均已上百万,一度在抖音热门歌单的前列。
(抖音热门音乐榜)
南风窗对他进行采访,要通过制作人进行联系,还需要等到他的主业——律师的工作忙碌完。时间通常在夜晚10点后。
林依并非专业歌手,唱歌是从初中开始的爱好。2018年起,他在酷狗等音乐平台发歌,很大部分都是翻唱。声线是慵懒又具备少年感的,没有杂质。
2020年,他刚与现有音乐厂牌签约,推新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。所谓厂牌,即拥有音乐版权的出版公司,过去世界范围流行歌曲由大厂牌——三大音乐巨头公司环球、索尼、华纳掌控。而现在,厂牌是很多音乐人的个人工作室,主要以售卖歌曲版权盈利。
林依唱的第一首单曲便在抖音收获了意外的火爆。他回忆,刚收到歌曲小样时,只觉得曲风“很甜”,但“没有特别的喜欢”。后来他才慢慢理解,歌里有青春期恋爱的羞涩感,“那种掩饰不住的心动,令人产生共鸣”。
这亦符合他当三年网络歌手经历总结出的流量密码:用户“要么喜欢很甜的歌,要么就极致伤感,都在感情里受过伤的”。于是,在2020年冬日,他学了一天,最后唱了两遍,将歌曲录好。
林依还记得,歌曲刚在酷狗、抖音等平台上线时,不温不火,但发布一个月左右后,因为几个爆款视频,歌受到广泛关注。抖音的热度迅速辐射到各音乐平台,“我没想到能那么火”。
他现在的解释是,在抖音,代表更大众、普世的情绪容易传播,而酷狗等流媒体平台则适合小众、垂类的音乐。所以“在抖音火的歌,在其他平台一定会火,但在别地火的歌放到抖音不一定适合”。
音乐制作人龚钊也同意,抖音歌曲反映了“文化消费品的下沉”。
“国内以前是北上广火了,往下辐射,所以搞音乐的人都集中在大城市。歌手老以大城市的(反馈)显示歌曲的大众接受度。但出去巡演一圈就知道了,二三线城市没那么(先锋)。”龚钊对南风窗表示。
(抖音出圈神曲《可可托海的牧羊人》
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令中国音乐市场有了最大多数人的选择,随着传统唱片公司“把关人”角色衰微,吞噬音乐市场。
这样的变化反过来影响音乐制作的上游。
龚钊最直接的感受是,一首歌的制作成本在业内已经“低成负数”。她制作的原创歌曲,讲究使用好的乐器,买最贵的设备,弹出最好的音色,但这些抖音听众都不需要。
一位太合音乐人士曾在受访时表示,大多数抖音神曲创作门槛较低,将简单的和弦、直白的歌词、重复的旋律多加组合,常可生成爆款。“最快4个小时就可以做出一首歌。”
抖音热歌旋律被网友称为是诸多经典歌曲的集合体
龚钊说,她还在按照过去的收费制作一首歌,开价几万元,但后来才意识到,这个价格远高市场价,“很多词、曲、编加起来才收费两三千”。
“一位金曲奖评委告诉我,现在的公司不会单个和制作人谈一首歌的收费,而是一百首歌给两百万,打包价。很多人就会心动了。”
15秒计算
虽然最火的单曲红于抖音,但林依在采访时反复表达,抖音像一把双刃剑,令像他一样的素人歌手被更多人看见,却同时让歌手变得功利,长期来看,不利于华语乐坛的发展。
无论从何种角度看,短视频神曲和人们习惯的歌曲,有天然的矛盾:抖音歌曲要在15秒以内抓住听众,而将一首歌听完通常要3至5分钟,情绪是递进的;前者的制作强调效率,工业化,这与依靠人灵感的艺术创作又相悖。
音乐博主范筒总结,现在的热歌通常为“小制作大流行”,套用人耳最舒服、最没有意外的框架。据他统计,2019至2021年,26首抖音热门歌曲,有令人震惊的相似度——26首歌只采用了3种和声进行。“越套路化听起来越顺,更容易在十几秒视频脱颖而出。”
尽管一切都在背离“歌曲”二字,但身处其中的人,很大部分没法避免地涌入代表流量的抖音蓝海。
龚钊解释,在音乐市场,小公司没有太多的选择权,“势头是都在抖音推广,那么作为公司肯定也要使劲投,分这杯羹”。而她接触过的职业音乐人,以追求商业利益为目的,“大家都非常适应和顺应这种变化”。
林依的音乐制作人张茵也认同上述观念:“就这么说吧,抖音短视频平台对现在音乐能不能火有直接性的影响。”她在2017年全职做音乐,现在成了厂牌的运营者,旗下新歌几乎所有推广渠道都来自抖音。
关于林依那一首爆火单曲,张茵有一个更细致的版本。她说,歌的流行在可预测范围内,包括爆款视频传播的梗,都是在团队的助推下一步步变得火爆。
据她介绍,推广歌曲之前团队会做小测试,看这首歌的受欢迎度、平台的转化率。“比如,我们会铺用这歌做BGM的视频到抖音,在点赞量高的视频看有没有评论对歌感兴趣,同时看它在QQ音乐、酷狗平台上的转化。根据这些考虑接下来要不要继续推。”
发布后,张茵注意到,从抖音到音乐平台的转化率非常好。决定继续花钱推广以后,她深知下个步骤——“让大家在抖音玩起来,让歌曲和大众产生互动”。
她把玩法列为抖音歌曲传播的最重要因素,入手点“可能是歌词或者旋律,又或是音频设计”。
团队后来做了两件事:一是上线DJ版,因为“在短视频上玩起来,节奏性很重要”;二是研究歌词,发现歌词的传播点,请了一批颜值达人围绕一个关键词做BGM拍摄视频。
后者是众多抖音歌曲的出圈要点,《学猫叫》有手势舞,《野狼disco》的配套舞蹈则成为去年年会热门表演节目。
(《学猫叫》手势舞
“KOL拍了后带起大众,大家也跟着拍。”张茵说。
就这样,音乐作为视频传播的附属品,得以进入无数人的耳朵。据媒体报道,多位音乐公司高层都认同,抖音提供的BGM模板从产品视角,引导用户进行内容创作,这是视频内容工业化尝试的一部分。
与此同时,在有数据和流量的监测下,音乐作品的商业性变得精准地可预期。甚至,歌曲主题和情绪都可以计算出来,捕捉社会热点成为创作主流。
北京云猫文化有限公司的CEO宋孟君曾在受访时透露,如今团队能从开放平台的数据中分析出限定时间内,不同地域、不同性别、不同年龄的人,各自在听何种风格的音乐。一首歌曲的用户画像在数据面前变得清晰,公司从而根据公众需求进行创作。
被异化的音乐人
抖音歌曲正在对音乐市场施加广泛影响,但并不代表选择这一赛道的人,成为了受益者。
像张茵一样的从业者,今年很多都感觉到了赛道的拥挤,共识是,歌曲制作的成本可以降,但推广的费用会越来越占大头。
为了给南风窗记者解释其中的变化,她打了个比方:去年抖音一年推了一百首歌,今年可能推了一万首歌,按照比例来算,两种情况能火一首歌的难度不一,推广成本因此水涨船高。“根源是需要推广的歌曲越来越多。”
这意味着迭代的速度加快,上头的旋律被遗忘的速率也在加速。
“音乐先声”的创始人范志辉在受访时表示,即使一首歌能在平台内部大范围传播,走红时间也很难超过两个月。“现在的歌曲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发酵,马上就被替换和更新了。”
(《明日创作计划》中,邓紫棋谈现在的音乐市场现状)
市场竞争也加剧了音乐市场的“赌博”心态。龚钊观察到,更多公司愿意将投资放在版权上,而非歌手本身。“版权比人好控制”。
她举了一个例子,歌曲制作成本降低以后,更容易被批量制作。一批歌曲制作以后,“公司会按照一整个盘子来制作,比如一次性投放100首进市场,只要有一首歌中了,(火了),公司就能回本”。
这和过去唱片公司培养歌手是一个思路,一位头部歌手可以养活整家公司。但现在,人的重要性被大大降低。
如今,要想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获得胜利,张茵总结,从歌曲的高潮旋律、歌词到玩法,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,“各个环节都非常完美后,还要讲究一些运气。运气成分也占了非常大的比重”。
(今年11月《漠河舞厅》意外爆红,登上好几个平台的热搜)
和林依合作推出第一首抖音热歌后,团队按照相同的方法推广了几首新歌,均无法得到相同结果。“后来还有一首歌小爆了一下。”张茵对记者强调。
类似的例子并不鲜见。去中心化的算法令15秒歌曲达到最大影响力,但同时无可避免地赋予其技术衍生的,与艺术创作不符的弱点。
短视频歌曲盛行后,龚钊认为,持久度如今成了衡量歌曲很重要的指标。“如果有一个歌曲啪地在全网刷屏,但是过了一个月、三个月呢,还会被人记住吗?再出一个东西能不能到这个程度?”
对大多数短视频歌曲来说,答案无疑是否定的。而互联网过快的速率又倒逼每个创作者保持频率,这对歌者和听众都是打击。“人(指歌手)太早地到一个高度后,但是能力实际上没有完全匹配,说白了是靠流量堆积的时候,这完全是对个体心态的一种折磨。”她评价。
(《漠河舞厅》意外爆红后,原唱柳爽形容心境“从歌曲被发现传播的兴奋、愉悦,转变为疑惑,再到不适”)
吊诡但又符合互联网操作的是,在短视频平台,哪怕是千万级的大V歌手,仍然要保持一周多更的频率。
“艺术创作这件事,永远不可能持续产出。它就是一个你全部产出去之后,你这人空了,所以你就要去吸收,再去产出,你又空了。有这么一个阶段,但是,互联网没这个时间。”龚钊说。
(文中林依、张茵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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